我没有神奇的力量,我只会抓鱼,我也不是很聪明,妈妈和我说,【玉子,活下去】,我便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一直跑。
我跑得那么快,那么快,直到把一切都抛在身后,把记忆,仇恨,希望,以及我原本该拥有的平安快乐的简单人生,通通抛向风中。
太阳升起来了,我活了下来,但我也不再是我。
四只手的妖怪从海水中来,搁浅在沙滩上,但他不是任人宰割的鱼,他是将他人鱼肉的刀俎。
我看着他昏睡过去的样子,看着他多出来的手消失,海水黏在他脸上,反射着光,就好像他在为自己的罪行忏悔落泪。
我便当他在哭吧,因为杀了我的家人们而哭。
但罪人的眼泪值得同情吗?我抽出刮鳞的小刀,悬在他额上。妖怪也会被普通的刀杀死吗?我落刀,他也在此时睁开眼睛。
【别怕。】我举起刀,给他看刀尖上扎着的早已死去的蛇,我抚摸他的额头,把黏在皮肤上的发丝拨开,【蛇已经死了。】
妖怪有些困惑,但他问我,【你是谁?】
【我是玉子。】我回答他,【别怕,妖怪已经走了。】
他犹豫着,他看起来很虚弱,似乎元气大伤,他不像昨晚那个疯狂的怪物了,但我知道妖怪就在他身体里,他有四只手,他撕碎了我的家人们——妈妈临死前告诉我,玉子,活下去。
他无助地抱住了我,身上还染着海的咸腥,海水的味道我很熟悉,但此时他身上的味道却令我联想到妖怪身上的血腥味。
妈妈的眼睛里流出血来,她死死的盯着我,对我说,玉子,活下去。
我抱住了他。
这一天之后,我再也,再也不想靠近大海。
十六岁生日以前的大海,和十六岁生日以后的大海,变成了我的两个梦魇。
我们一起度过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很虚弱,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很平易近人,平易近我。
有的时候我甚至要告诫自己,这个人,这个青年,这个虚弱但很会说好听的话哄人高兴的青年,本质上是一个长着四只手的妖怪。他笑着和我说话,亲昵地叫我玉子,只是因为他需要我。
他在利用我。
利用我,活下去。
村里的人有时候会说,玉子的运气不错,从海里捡到了一个好丈夫。
不,他不是我的丈夫。
直到有一天大雨倾盆,天空中闪烁着紫青色的闪电,有不可名状的阴影笼罩了窄小的院子,我看不到任何东西,世界却冷。冷是世界原本的样子吗,我不知道,但妖怪他很开心。
妖怪伸出手,放在我的眼睛上,再移开时天地变色,我看到雨中跪伏着无数鬼神,它们静默地跪在雨中。
鬼神们跪在我的妖怪的身前,用自己的额头接触他的脚尖,它们叫他,宿傩大人。
【我带你走。】妖怪说。
我摇摇头后退一步,这里是我的家。
妖怪的衣袖在狂风中翻飞,他把手按在我的头顶,从他的掌心传递出暖意融融的热度,我在发抖,他让我记住他的名字,然后他登上了鬼神们抬来的轿辇,妖怪回到他的王座,把我还给了我的人生。
日子似乎又归于平静了,太阳东升西落,带来战争,带来贫穷,带来被饥饿激发出心底最深处恶意的,已经不能再称之为“人”的怪物。
这一天也是大雨,刀刃在我身上留下刻痕,温热的血从我的身体里流出来,我想我大概也要死了,走上黄泉路,路的尽头有亲人在等待我。我只是迟了一年,人终究要死。
我闭上眼睛,雨水,血,和眼泪一起从我的脸颊滚落,我的身体里有一个声音在哭,她哭着说,宿傩。
这个声音是鬼,如果宿傩是妖怪,那么她就是鬼,会吞掉我的灵魂,占据我的身体的恶鬼。
我咬紧牙关。
我的意识逐渐削薄。
我哭着,走向死亡。
我终于呼唤了他的名字,我的妖怪。
我说,宿傩,救救我。
宿傩听从我的呼唤而来,他带我回到他的宫殿,这里豢养着巨大恐怖的怪物,他命令一个人照顾我,那个人面对我时会弯下腰。
【小姐,请叫我里梅。】
宿傩身边有许多貌美的姬妾,她们都是拥有绮丽羽毛的美丽鸟儿,而我是一只灰扑扑的水鸭,存在的唯一价值是立在船头,下水捕鱼,回到船头。
【小姐,你是不一样的的。】里梅帮我梳头发。
我望着那些姬妾们,宿傩宠爱她们,却在深夜里来抱着我,就像我们刚刚遇见的那段时间里,他夜里睡不安心,我抱着他,轻轻拍他的背,给他唱妈妈给我唱的歌。
宿傩抱着我,轻轻拍我的背,给我唱妈妈唱过的歌,我睁着眼睛,一再想起里梅说的话——【小姐,你是不一样的。】
那么,该怎么杀死这只妖怪呢?这只强大得恐怖,令万众鬼神俯首的强大妖怪,肯定是无法被轻易杀死的吧。
我在黑夜里数心跳,睫毛遮住宿傩的目光,我在煎熬中等天明。
宿傩低下头,妖怪的嘴唇居然也是温热的,他轻轻亲吻我的额头,我假装我已经死了,我假装我不知道他的沉默。
有妖怪身上长着千百只手,用爱意织网,将我网缚其中。
我忍耐黑暗,因为妈妈对我说,活下去。
姬妾们知道我是渔村来的乡下女孩,她们听说我惧怕四只手的怪物,她们把这样的怪物带到我面前,我哭泣,于是宿傩发怒了。
宿傩发怒的时候也记得遮住我的眼睛,用宽大的袖子挡住喷溅的血肉。
【别怕。】他轻声说,【已经死了,别怕。】
那么,我是不一样的吗?
我考虑这件事时,宿傩看着他的姬妾们,目光冷而清澈,【她们欺负你了。】他喃喃着点头,然后杀了她们。
血滴滴答答地流过台阶,我后退了一步,脚趾却还是粘上了湿热的液体,宿傩把我抱起来,血从我的脚尖滴落。
宿傩喜欢穿女装,我买来宽松的男装都被他丢掉,华贵的料子堆在地上,阻隔了地面升起来的湿冷,【那就给你垫脚吧。】他说。
我换上男装,更像一只灰扑扑的水鸭了,但宿傩因为这只水鸭,把珍禽们都杀死。
宿傩成为王的那一天,他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玉藻前。
【知道玉藻吗?】他漫不经心地问我,【那是王的冠冕上的珠子,垂落下来,遮住王的面孔。而你,你是玉藻前。】
我成为了玉藻前。
玉藻前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她有深湖一样的眼眸,男人只要看她一眼,就会身不由己地陷入迷恋。她有最娇嫩无瑕的肌肤,最柔软的丝绸穿在她身上也会留下痕迹。玉藻前太过美丽,王不愿让其他人觊觎她的美色,所以使她穿着男人的衣服遮掩,可即使这样,男人也会被玉藻前轻而易举地迷惑。
我成为了,这样的,玉藻前。
我第一次见到索时,是一个宿傩不在的午后,一个男人落在窗前,飞起的衣摆像乌鸦的羽翼,他看着我,露出牙齿微笑。
【你好,我来拜访玉藻前,那个天下最美的女人。】
我觉得很尴尬,因为我就是玉藻前。
索很惊讶地看着我,【宿傩的玉藻前,原来是这样的女人吗?】
索说,听说你以前是渔村的渔女?
我说,这样和我说话的人会被宿傩杀死。
索说,听说你的家人是被妖怪杀死的?
我说,是的。
索说,宿傩大人已经是咒灵之王了,他没有为你报仇吗?
我说,宿傩杀了所有四只手的妖怪。
索说,可是还有一个。
我说,我知道。
索盯着我的眼睛,阳光从窗口倾泻进来,地面上散落着衣物,我平静地说,我知道。
索微笑起来。
【看起来,你和我的目标是一样的。】
与叛逆者合谋杀害鬼王是多么刺激的事啊,我一生没做过几件大事,每一件大事都改变整个世界的命运,这种掌握世界走向的感觉令我身心愉悦,我只是一个从小生活在海浪中与鲨鱼搏杀的渔女,如今却掌握着改变世界的权柄。
那天下着仿佛要把整个世界淹没的大雨,但大雨仍然无法熄灭鬼火,那是宿傩的火,他以前说他是天下无双,我说天下无双的厨子。
他用永不熄灭的鬼火将生命烧死,烧死后的肉体焦黑或者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他说,我的确是个厨子。
来杀他的那些东西,或许并不全都是人类,但宿傩是所有妖怪中最强大的一个,他成功地杀死了所有对手,天地间只有大雨,火,还有大笑的宿傩。
我的黑发垂落下来,华服加身,这是来自小渔村的水鸭头一次露出美丽的相貌,但我的怀中揣着一把刀,索说,这把刀的名字是屠坐魔。
宿傩在笑,在尸山血海中,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也是有很多尸体。
【大王。】
我轻声呼唤他,专注地凝视着他。
该做出决断了,我死去的父母,我那未满十岁的妹妹,我的哥哥,还有会带好看的贝壳给我的弟弟。
该做出决断了,宿傩。
宿傩背后的肌肉绷紧了,他回过头来,我从没想过在他的脸上会出现惊慌。
【玉子,你别怕……】宿傩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抱住我,用恶心的四只手,在抱住我的同时,屠坐魔没入他的胸膛。
宿傩怔怔地低下头看着胸口,又抬头看向我,出乎我的意料,他的眼神并不凶恶。
【你没有被我吓到。】他甚至笑了,【真好。】
我瞪着他,心里滔天的憎恨和复仇的快意冲刷着我的心,我抱住了他,用自己的胸口抵着屠坐魔的刀柄,往前推进。
雨声中,我靠近他的耳边,轻轻说:【没想到吧宿傩,我背叛你了。】
大雨滂沱,幽蓝色的火焰挣扎着却也正在熄灭,我们望着彼此,从未如此专注,他看着我,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一样。
有滚烫的血从伤口涌出来,但宿傩说,没关系。
我能感觉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心底钻出来,烧得我发疼,我坚持着,握着屠坐魔的刀柄,轻轻旋转。
【其实我一直知道是你杀了我的父母,你根本不在乎他们对吧,但是我真的很在乎他们,我就是来为他们报仇的。】
屠坐魔穿破了宿傩的心脏,我能感觉到那颗心猛地跳了一下,连带着我的胸口也温暖起来。
宿傩说,对不起。
没有办法了,我真的没有办法再继续忍耐了,眼泪从眼角流出来,我哭的很狼狈,又像水鸭了。
【你其实根本不会道歉的,你现在对我道歉只是因为我影响了你,我和那些女人一样都是玛丽苏,你被我玩弄了你知道吗?】
他安静了几秒钟,然后轻轻地说,没关系。
雨声渐歇,他跪倒在地上,仍然拥抱着我,我抚摸他的脸庞,他真的要死掉了,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心里空落落的,再也不会有人为我杀人,也不会有人在夜里抱着我,为我唱歌了。
我的王要死了,那么,我还是玉藻前吗?
我忍不住问:我们会再见吗?
宿傩思考了一下,问我:我复活的话,你会再来找我复仇吗?
我点点头,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宿傩说,好啊。
我又落下眼泪来,你看,你被我影响成这个可悲的样子,一点也不像一个王。
宿傩定定的看着我,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已经维持着这个姿势死去了,他忽然说,没关系。
我是全天底下最弱的玛丽苏。
以前我有名字,叫玉藻前,王的冠冕前的玉藻前。那时我有爱人,只不过他被我杀死了。后来我和人类合作,顺顺当当地活了上千年。
这不是我的爱人宿傩所希望的,他说我是与他同寿的玉藻前,应该站在他身边享受所有人的敬畏。可其实我不要这样的人生
我只想要活下去而已。
宿傩在,我才是玉藻前,宿傩不在了,我只是一只不完整所以不被爱的玛丽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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