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过百转千回的曲径通幽，底下的星薨宫气势恢宏，古老的神龛式建筑围绕着当中一棵顶天立地的巨树，光看树干的粗细不难想象这棵树该是何等的遮天蔽日。
人都到齐了，皆垂手肃立，就连五条悟也收敛了往日里吊儿郎当的模样，恭谨肃穆地静立着。

空气中回荡起一种令人迷幻的波动，好像一片落叶落进宁静的水面，男子从虚空中走出来，赤足踏破一切静谧，天地间的风起云涌都萦绕在他身旁。
他容貌昳丽，气质超凡脱俗，举手投足间带着神明顾盼的风华，他神情宁静无波，眼中含着千百年的时光。

暗银色的瞳仁轻轻扫过面前的一圈人，男子嘴角微微一扬，声音像古琴一般动听。
“这就是这一代的新生力量吗，还可以。”

“宿傩大人过誉了。”夜蛾深深鞠躬。

“哦？”男子挑起眉梢，看着夜蛾，“我记得你，你是正道。”

“能被您记住实在是在下的荣幸！”夜蛾激动得指尖都微微颤抖，似乎得到面前人的认可是种无上的荣耀。

“仔细一看好像有很多面熟的孩子啊……”男子重新审视着面前的人，“五条家的那个孩子，还有禅院家的……啊嘞，这孩子是海妖吗？”

花岛的脊背震动了一下。
“是！”她高声应答，“在下正是海妖王族继承人，千年前海妖一族曾得到您的庇佑，今日能见到大人您，是在下的荣耀！”

男子轻轻笑了，并不在意面前因为他的一句话就激动得浑身发颤的花岛，眸光再次流转，他看到了人群中比所有人都矮了一截的如月夜，微微一怔。
“这个小孩……”

“请容许我向您介绍，这孩子名叫如月夜，是在下的养女，今年五岁，却有超凡的实力。”夜蛾抢先一步介绍，把手按在如月夜的肩头，“小夜，向宿傩大人行礼。”

小小的女孩仰起头，看着面前比自己高出一大截的神明，大大的眼睛里是纯然的懵懂。

她的嗓音像山林间最漂亮的鸟儿，令人忍不住心生好感。
“你就是这个世界的最强战力，双面鬼神的神之一面，善面宿傩？”

众人皆是一惊。

“小夜，怎么可以直呼大人的名讳！”夜蛾低声训斥如月夜，然后赶紧向男子鞠躬道歉，“万分抱歉，宿傩大人，小夜这孩子还不太懂礼仪……”

“小夜妹妹……”五条悟也惊慌地上前，似乎是想挡在小夜身前。

“没关系。”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男子的嘴角扬起一个微妙的弧度，他走向双眼懵懂的如月夜，俯下身，温热的手掌落在她头顶。
“我还挺喜欢这孩子的。”
“听说你的力量很强，所以，要不要做我的弟子？”男子微笑着问道。

“啊……”人群一阵小小的骚动。

我看着周围的大家都是一脸【她的运气怎么这么好】的震惊，顿时感觉自己与一切都格格不入。
身着宽大和服的男子的确长着一样和我记忆里一样的脸，体型也差不多，如果不是世界发生了变化，难道是我的记忆被篡改了吗？

不可能……不可能……
要确认的话，倒的确有个办法……

我紧紧盯着神佛般宁静微笑的男人，无论如何都想确认他到底是不是真实。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行动，我上前一步，大声喊出了一个真正的宿傩听到了绝不会无动于衷的名字——
“玉藻前！”

“你怎么敢在宿傩大人面前高声说话！”
夜蛾怒斥我的僭越，随即迅速转身，向神色平静的男子道歉，“万分抱歉宿傩大人！让无关人等打扰到您了！”

冥冥身立刻把我按得跪在地面上，力道大得惊人，我的膝盖都撞得疼起来了，但仍仰着头，坚持看着他。

如月夜回过头，男子抬眼看向我，眼神平静，像一滩不会泛起涟漪的死水。

我不能暴露太多，不能让如月夜起疑心，思来想去，我闭紧了嘴巴，再也不肯出声，只是静静看着那个所谓的人类的守护神，看着这张死也不会忘记的脸，看得双眼都发疼，几乎要落泪。
你知不知道玉藻前？如果你知道，你为什么如此冷漠？

“什么是玉藻前？”如月夜抬头问男子。

“玉藻前……”男子低下头，微微沉吟，“特级咒灵，假想玉藻前，曾经是咒母宿傩的手下。它复苏了吗？”

夜蛾赶忙说：“没有收到这方面的消息，这孩子可能是见到您太过激动了，所以在胡言乱语而已。”

而我赶紧低下头，咬住自己的舌尖，才能阻止自己发出声音。
他在说什么？咒母？假想玉藻前？
我几乎为这荒谬大笑起来，泪水顺着睫毛滴落，说不清是失望还是庆幸。
失望于面前这个男子不是宿傩，庆幸也庆幸于他绝对和真正的宿傩没有任何关系，因为哪怕他只是一个和宿傩活在同一个时代的人，都一定会知道宿傩身边的玉藻前！

他不是宿傩！

我就知道！
以我对宿傩的了解，“宿傩”和“善”这两个词，除了“宿傩非常善变”以外，根本没有任何能放在一起的机会！

我怕如月夜看到我的表情，深深埋下头。
我不知道如果被如月夜看出我识破了善面宿傩是假的，她会从中发现什么，她会对我做什么。
迷惑和怀疑瞬间被梳理通了，我想起琉璃月曾说，如月夜能够改变数千年之前的事。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如月夜凭空捏造出了一个善面宿傩，她动用了改变过去的力量，让这个根本不存在的人在人们的记忆里存在了千年。
这个善面宿傩，是她创造出来的假人！

周围的声音渐渐变小远去，凌乱的思绪在头脑中闪电一样绽放，冰冷的深蓝色海潮几乎将我淹没，我沉浸在巨大的恐慌中难以自拔。
如果如月夜具有能篡改这么多人的记忆的能力，连琉璃月也未能幸免，那么仅仅依靠我们这样弱小的联盟，真的能将她打败吗？
还有，她为什么要创造出一个善面宿傩来？难道就是单纯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吗？可是假人的爱对她来说毫无用处，那么她如此费尽心力篡改所有人的记忆，是为了什么？

垂落的发丝挡住我的眼睛，我抿着唇，心脏狂跳不止，我想到了另一个可能——
莫非她已经发现了我们的结盟，善面宿傩是她为了对付我们而增加的人手？这个善面宿傩会像真正的宿傩一样强大吗，真正的宿傩会被她改变吗？如果真正的宿傩也被她改变了……那我怎么办？！

我情不自禁地抓紧手指，有一种奇妙的情绪快要把我吞噬了。
任何一个得知自己毕生坚持的东西很有可能要化为泡影的人都会体会到这种感觉，混合着焦急和恐慌，还有大片大片的绝望。这和真正的绝望不同，比绝望更让人痛苦，因为它还透露着一点希望，正是这份希望在折磨着我，令我不敢放弃，也不敢坚持。

如月夜怎能这样随心所欲地篡改过去、篡改一个人？她怎能让他用宿傩的外表来给她增光添彩？
光是看着那个男人用宿傩的脸做出清冷出尘的神情，我就感到一阵反胃。
真正的宿傩才不是那样的。我见识过他无数的凶暴，无数的残忍，他是世上最纯粹的恶，千年前的鬼王那么骄傲，他把自己封为咒灵的皇帝，真正的他从不悲悯，从不痛改前非。
再看这个谪仙一般的男子，他矜贵而优雅，超凡脱俗不染红尘，他根本就不是宿傩。

也幸好，他不是宿傩。

身边的人群开始缓慢移动，似乎是善面宿傩要离开地下，去见他阔别十年的阳光，而冥冥的手也离开了我的肩头，花岛将我搀扶起来，关切地问我“还好么”。

“我还好。”我的情绪已经平复下来，压低了声音，尽量将音量控制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范围，“那个神，有问题。”

“看得出来啦，”花岛很上道的也压低了声音，“一上来就把她收为徒弟，琉璃月都没有这个待遇……”

我听出她语气中的酸溜溜，不禁有些慌：“他真的有问题，你们都离他远点！”

“什么问题？”

“他可能是假的，具体的晚上来我房间，我……”

“房间？晚上？！”花岛低声惊呼，迅速瞟了我一眼，耳根染上了点红色，“这不太好吧……我们还未成年诶……”

“你妹！”我简直要被这只海妖气死，“晚上你们都来，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们说，是非常重要的事！”

“这样啊……”

“你这个失落的语气是怎么回事！”

“唔，没什么……”